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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T的冬天:多收了三五股(多伦多版本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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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T的冬天:多收了三五股(多伦多版本)


多伦多的国际机场,横七竖八停着中国来的客机。客机里装载的是新移民,把机舱塞得很满。装的快要裂开的行李箱给黄色的安检带捆扎着,一堆一堆地,填没了这飞机和那飞机之间的空隙。机场出去就是加拿大第一大城市的多伦多了。XX Job Agency就在市区的那一边。朝晨的太阳光从整洁的玻璃天棚斜射下来,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着的几张LP上。

那些拿LP的大清坐TTC出来,到了市区,时差也不倒一下,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。“IT7块,Labour6块半,”Job Agency里的小姐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。

“什么!”拿LP的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,一会儿大家都呆了。

“在六月里,你们不是说IT年薪6万么?”

“7万也招过,不要说6万。”

“哪里有跌得这样利害的!”

“现在是什么时候,你们不知道么?各处的移民象潮水一般涌来,过几天还要跌呢!”

原来出力申请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,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。最近天照应,很多人免了面试,体检的医生也不来作梗,一年多就拿到了签证,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。

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,却得到比拒签更坏的课兆!

“还是不要干的好,我们回去呆在家里吧!”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。

“嗤,”小姐冷笑着,“你们不干,人家就关门了么?各处地方多的是洋硕士,洋博士,头几批还没分派完,外洋大公司又有几批lay off下来了。”

洋硕士,洋博士,外洋大公司,那是遥远的事情,仿佛可以不管。而已经落地的移民不干活,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。怎么能够不干呢?老婆孩子的生活费是要花的,为了雇移民顾问,买机票,交落地费,借下的债是要还的。

“我们到美国去找工吧,”在美国,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,有人这么想。

但是,小姐又来了一个“嗤”,眨着微翘的睫毛说道:“不要说美国,就是找到硅谷去也一样。我们同行公议,这两天的价钱是IT7块,Labour6块半。”

“到美国去干没有好处,”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。“这里到美国要签证,知道他们收我们多少钱!就说依他们给,哪里来的现美刀?”

“小姐,能不能抬高一点?”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。

“抬高一点,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。我们这Agency是拿本钱来开的,你们要知道,抬高一点,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,这样的傻事谁肯干?”

“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,我们做梦也没想到。去年的工资是5万5,今年的行情又涨到6万,不,你小姐说的,7万也招过;我们想,今年总该比5万5多一点吧。哪里知道只有7块!”

“小姐,就是去年的老价钱,IT5万5吧。”

“小姐,IT人可怜,你们行行好心,少赚一点吧。”

另一位小姐听得厌烦,把手里的空咖啡杯扔到街心,睁大了眼睛说:“你们嫌价钱低,不要干好了。是你们自己来的,并没有请你们来。只管多罗嗦做什么!我们有的是position,不给你们,有别人的好给。你们看,飞机场又有两只飞机停在那里了。”

三四张LP从台级下升上来,LP后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黄色的脸。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。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西服的肩背上。

“听听看,今年什么价钱。”

“比去年都不如,IT只有7块钱!”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。

“什么!”希望犹如肥皂泡,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。

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,载在飞机里的新移民可总得落地;而且命里注定,只有落地在这加拿大。加拿大有的是加刀,而西服的空口袋里正需要加刀。

在体质好和坏的辩论之中,在Day shift和Night shift的争持之下,结果拿LP的朋友把自己送进了各个工厂的车间,换到手的是数额或多或少的一张支票。

“小姐,给Full time,有福利的,不行么?”干活拿不到正式的合同,好象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,怪不舒服。

“大陆#&%!”夹着一枝口红的手按在键盘上,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,“干一天活就拿一天钱,谁好少作你们一个Cent。我们这里没有Full time,只有Cash工。”

“那末,换西人公司的吧。”从名称上辨认,知道手里的Offer不是西人公司的。

“吓!”声音很严厉,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,“这是种族歧视!你们不要,可是要想吃官司?”

不要这Offer就得吃官司,这个道理弄不明白。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,大家看了看Offer上的Terms,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,便把名字签在了上面。

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XX Job Agency,另一批人又从机场跨上来。同样地,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,赶走了ME以来望着厚厚的LP所感到的快乐。同样地,把万分舍不得的自己送进工厂的车间,换到了并非花花绿绿的加刀的支票。

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。

拿LP的朋友上加拿大来,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。黑市上换的洋钱用完了,须得赚十万八万回去。洋电器也要买几件。洋大学如果用国际学生的身分来念,几万块只能上这么一二门课,太吃亏了;如果落地后成了永久居民,就便宜得多。陈列在停车场里的花花绿绿的洋汽车听说只要几千刀一辆,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,今天登陆就嚷着要一同出来;自己几时怀孕,阿大几时生,阿二几时生,都有了预算。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张耀眼的洋文凭,一趟加勒比海的旅行,或者一个生得很好看的金发的洋老公。难得最近天照应,一年多就拿到了签证,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,谁说不应该?缴税,还债,付房租,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;对付过去之外,大概还有多馀吧。在这样的心境之下,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House。这东西实在怪,自己付首期、每月交Mortgage,年底照旧要交地税的;比 起国内的单元房来,真是一个在天上,一个在地下。

他们咕噜着离开Job Agency的时候,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——这回又输了!输多少呢?他们不知道。总之,袋里的一张支票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。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,人家才会满意,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。

输是输定了,马上坐飞机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,在加拿大走一转,买点东西回去,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,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。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。

他们三个一群,五个一簇,拖着短短的身影,在狭窄的街道上走。嘴里还是咕噜着,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,咒骂那黑良心的Job Agency。女人臂弯里钩着包,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,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。小孩给赛璐珞的洋囝囝,公园,狗,以及红红绿绿的洋机器人,洋玩具车勾引住了,赖在那里不肯走开。

“小弟弟,好玩呢,机器人,玩具车,买一个去,”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。接着是——冬,冬,冬,——叭,叭,叭。

当,当,当,——“鱼油冰酒刮刮叫,4.99一瓶真公道,乡亲,带一瓶去吧。”

“喂,乡亲,这里有各色Used car,特别大减价,八千五一辆,包过尾气测试,要不要买辆回去?”

XX,XXX,XX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,不惜工本叫着“乡亲”,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“乡亲”的西服,他们知道惟有刚来时,“乡亲”的口袋是充实的,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。

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,“乡亲”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。房租之类必需付,不能不花,只好找地下室。洋大学的价钱太“咬手”,不上了吧,还是贷些款上College。电器呢,预备买电视的就捡了一件,预备买组合音响的就单买了个CD机。洋大学的Offer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抽屉。新新的汽车开出去试车,刚刚合式,给老婆一句“不要买吧”,便又开了回去。想买House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。说不定要二三十万吧。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,别的不说,国内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:“这样的年时,你们贪安逸,花了二三十万买这些东西来住,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!你们看,我们这么一把年纪,谁住过这些东西来!”这罗嗦也就够受了。有几个女人拗不过要孩子的欲望,便在这里生了可爱的小洋囝囝。小洋囝囝的英语特别的好,要他说就说,要他唱就唱,而且一生下来就是公民;这不但使从国内带来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,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。

“乡亲”还沽了一点酒,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,回到散布在多伦多各处的自家的地库,又从冰箱里拿出盛着咸莱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,便坐在桌边开始喝酒。女人在厨房里煮饭。一会儿,这地库也冒烟,那地库也冒烟,个个人淌着眼泪。小孩在公园的草坪上跌交打滚,又捞起游在湖边的小鱼来玩,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。

酒到了肚里,话就多起来。相识的,不相识的,落在同样的命运里,又在同样的地库里喝酒,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,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,中听的,喊声“对”,不中听,骂一顿: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。

“IT7块钱一小时,真是碰见了鬼!”

“去美国是拒签,解决不了身分,打工。来加拿大算是有身分,没工作,还是打工!”

“在加拿大打工比在美国都厉害;美国还赚美刀呢。”

“又得把自己吃饭的钱交税去了。唉,打工这么点钱还要交税!”

“为什么要交税呢,你这死鬼!我一定要留在家里,给老婆花,给儿子花。我不交税,宁可跑去吃官司,让他们关起来!”

“也只好不交税呀。交税立刻透支信用卡。借了18%的债去交税,贪图些什么,难道贪图明年背着重重的债!”

“工真个打不得了!”

“退了房回流去吧。我看回流的倒是满写意的。”

“回流去,债也赖了,税钱也不用解了,好打算,我们一块儿去做海龟!”

“谁出来当头?他们做海龟的有几个头,男男女女,老老小小,都听头的话。”

“我看,到美国去做IT也不坏。我们公司里的小王,不是么?在美国什么公司里做IT,听说一年工钱有十几万。十几万,照今天的价钱,就是十份工呢!”

“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!美国经济泡沫破灭,好多的公司关了门,小王在那里做叫化子了,你还不知道?”

路路断绝。一时大家沉默了。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,个个难看不过,好象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。

“我们年年移民,到底替谁移的?”一个人呷了一口酒,幽幽地提出疑问。

就有另一个人指着Agency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:“近在眼前,就是替他们移的。我们吃辛吃苦,交登陆费靠雅思,移了出来,他们嘴唇皮一动,说‘7块钱一小时!’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!”

“要是让我们自己定工资,那就好了。凭良心说,5万5一年,我也不想多要。”

“你这囚犯,在那里做什么梦!你不听见么?他们公司是拿本钱来开的,不肯替我们白当差。”

“那末,我们的民也是拿本钱来移的,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!为什么要替老板白当差!”

“我刚才在车间里这么想:现在让你们沾便宜,税交给你们;往后没得吃,就来吃你们的!”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,网着红丝的眼睛向上斜溜。

“真个没得吃的时候,什么地方有吃的,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!”理直气壮的声口。

“今年春天,政府不是退过税么?”

“后来又来了信,说要申报登陆前的收入。”

“今天在这里的,说不定也会找到工作,谁知道!”

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。酒喝干了,饭吃过了,大家回自己的工厂上班。地下室便冷清清地荡漾着潮气。

第二天又有一批客机来到这里降落。多伦多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。这种故事也正在加拿大各处表演着,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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